好像坏掉了。

© Ashlie Lyc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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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伦中心】罗曼蒂克消亡史 Ⅵ 最终章

【写在前面】


摘录:“他们每个人都像是开在我胸前的玫瑰花:纵然枯萎了,却还要将利刺深深地扎进我心底。所以在最后的最后,我意识到自己是一座荒芜的花园。”


上一章:第五章 



【正文】


 十六.


    “怎么样?”

    “有一部分我非常喜欢。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评价得是否正确——有一种你诗中从未有过的神秘、玄学气氛扑面而来。”

    日内瓦蒙大凡尔的旅店会客厅里,霍布豪斯坐在紧挨着戴维斯的皮座椅上,正对掌中《恰尔德•哈罗德游记》的第三章手稿做出个人评价。这部长诗的作者微笑着倾听他的见解,默默地摇着头。距离他首次发表这部作品也有不少年头了,那时他他刚刚步入社会,从一场愉快的旅行中归来。如今的他则倚在异国他乡的酒店的前台边沿,用钢笔涂画着登记册上一串名字后的备注。戴维斯注意到了这有些不寻常的行为,于是不解地询问道:

    “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只是试着帮一个不相信上帝还自作聪明的人解围罢了。”拜伦回答,声音变得颤抖,“真是个傻瓜,竟然天真地把这种事拿出来炫耀。那天在湖边的时候,明明不会游泳,却连一点求生的欲望也丝毫没有......他一定不知道,有不比他活得轻松的人想要继续走下去,但早已无力回天。而我所能救起的人,为什么都是这样不珍惜自己呢?我在想……明明今天聚在这里的,可以不止三个人才对……”

    气氛骤然变得凝重起来。戴维斯不声不响地收拾着行李,面前闪过一个故人的影子。当那个人年少时在课桌前捧着书本,感叹这字里行间描绘的世界如此难以捉摸时,他则对其说道:

    “这可……可不一定呢。比这个世界还要难以捉摸的人,是你查尔斯•马修斯……”

    霍布豪斯没有说话。他也在怀念同一个人吗?他们经常一起在月光下漫步,马修斯曾同他讲道:

    “多么美好的月色啊。总有一天,我们会到那遥远的星球上去,乘着蒸汽运转的机器,又或用的是什么其他先进的能源......我们可以去探索它荒凉的野性,体会它狰狞的骨感,释放千年的在幻梦破灭时难以言说的美。只可惜我没有看到这个场面的福分......请你们,代替我实现这样的理想吧。”

    所幸,霍布豪斯和戴维斯至少在表面上看来并非感性之人。在场唯一的敏感多情者是拜伦,尽管他从不在外人眼中落泪,尽管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并尚且在数场风波中变得成熟、看上去地冷漠,甚至有些回归本性。但只有这两个他至亲的友人知道有什么在他身上从未改变——例如他的胸前别着一枚镶有红玉髓的心形胸针。

    事实上,马修斯已经去世六七年了,终年24岁。提起他,拜伦便会连带着想起埃德勒斯顿:因为他们两个是拜伦的青春当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他有时回想起小时候在家里受到的屈辱,想起公学时期幼稚的言行,想起他失败的婚姻、败坏的名声、坍塌的前途——只觉得徒增悲哀,并不感到悲伤。可是一旦这两个人接连死去了,他就开始对友谊和爱情感到彷徨。他几天前认识了一个可能成为他朋友的人,但他已经不能明确‘朋友’这个词的定义。

    死亡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一个人肉体的彻底毁灭,听上去着实可怕。对于那些还未曾详细地目睹过死亡的人来说,总觉得无论谁人的离去都会为自己带来不小的震撼,但事实有时并非如此,哪怕死者是从前至亲的人。

    从希腊回来以后,拜伦什么也没有赶上——那时的纽斯台德,仿佛就是一所静穆的灵堂。远行归来后,母亲的死以及两个来自哈罗的同学:汉森和温菲尔德的夭亡就这样作为头阵,毫无预警地向袭来了。那校园里活蹦乱跳的影子,那情绪无常的母亲的一举一动,在记忆里还是那样鲜活,而对象的面孔却时而变得模糊。能否再确认一下他们的音容笑貌呢?已然不可能了。

    拜伦坐在桌前,还有数封亲友寄来的信没有拆开。他随意抽出一封,凝视着信封上的姓名。“哈尼斯”。他顿住了,觉得仅仅这个名字便是用来嘲讽自己的。他没有犹豫,转身将信件丢入脚边的火盆中。

    他不愿去寻找离开已久的埃德勒斯顿,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没有这个胆量,还是出于愤怒,又或说出于一种模糊的自责感。那时候的拜伦依旧天真,他想起尼可罗•基罗的爱情责任论,但不再希望自己和埃德勒斯顿再有什么未来。如果只是分开就好,什么还都会和过去一样,和他们相遇之前对前途的设想一样。他不知道门口站着紧张的霍布豪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从那些信件的拐弯抹角中读出埃德勒斯顿去世的消息来。

    拜伦和埃德勒斯顿,他们能够相爱,并非是没有任何共同点的。这不是因为他们同一天生日,或者相差无几的身高,而是因为拜伦那天救下了他,就仿佛就下了自己。当他伫立在异国他乡的某条河流边,凝望着静谧的石桥时,他回忆起那座为河水所环绕的故城,他曾经第一次想要了解此生的地方。他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喂,这不是纽斯台德修道院的院长吗?怎么,这就打算把家业抛之脑后啦?”

    “你要是喜欢那片地地,就送你好了。”他那时冲马修斯喊道,“你现在把纸笔递给我,我马上就立遗嘱。'查尔斯•斯金纳•马修斯将在乔治•戈登•拜伦勋爵死后成为纽斯台德修道院的唯一指定继承人',我会这么写的。”

    “你这个傻瓜!”马修斯回应他,“你不是天天嘲笑我的游泳技术差吗?作为是剑桥的游泳冠军,可该怎么淹死?”

    “那就由你来杀了我吧。”

    “你就是一个傻瓜。”

    “请你杀了我吧,斯金纳。”

    “如果你坚持要这样的话——”他说,“我宁愿让自己跳下去,换你来活命。”

    拜伦无法理解他,无法理解这个人对自己的感情。活着有什么用呢?人生是无趣的。毕竟马修斯自己也已经死去了,就在那条河里,被水草缠住,就在拜伦回到英国后的第二个礼拜。就像他的噩梦里描述的那样,脚底的镣铐控制住他,头顶的出口变得渺茫。他说他会到伦敦看望远行归来的朋友,骗子而已;他说以后的世界如何如何,以后的拜伦如何如何,都是一家之言、信口开河罢了。埃德勒斯顿事实上也并不认可马修斯对拜伦的情感:一个人认为自己的爱是实打实的、可以碰触得到的;另一个则认为自己超越了爱情、达到了精神的高峰。这是实际上是哲学领域的非自觉的交战。拜伦想起来他透过酒杯凝视马修斯的瞬间——只有那一秒,他几乎就要鄙视爱情。

    说到底拜伦不是工人,也不是资本家,政坛更不欢迎他,而他也不需要这些。他可以不用奋斗,不用才华,无须充当英雄、跻身伟人之列,因为人世间本就是不平等的,总有人受命运恩泽而无须顾虑生存的举步维艰。如果马修斯能活得再久一些,或者他们能相处得更早一些,拜伦会不会更了解他,了解他执着于自己的目的,理解他理论中所蕴藏的力量?但一切都没有了可能。理想是愚蠢的东西,自由是空气般赤裸、泪水般冰冷的东西。凯姆河边的草坪上,他讲着自己因为克莱尔的美而毁掉其像片的事情;而马修斯温柔地审视着他美丽的灵魂,并正在将其一点一点地撕碎。

    “拜伦?”

    那两位老朋友担忧地呼叫着自己,这样拜伦就更加沉浸在无穷尽的思绪中无法自拔。

    儿女情长是成不了大事的。可他对于自己的期望究竟是什么呢?就像他坚信过去的夜空里有星光照耀,未来也必将如此。然而,此时此刻,头顶的天空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摇摇头,泯然一笑:

    “走吧。我们去登勃朗峰。”



十七、


    日内瓦之行结束许久过后,拜伦再一次感受到难以言说的恐惧,则是他在意大利重新遇见霍布豪斯的时候。

    他望着对方,怔在那里,想要瞬间从这个星球蒸发。顷刻间,人流穿过,视线被遮挡,霍布豪斯的影子忽然不见了。等这位故友重新回到他面前的时候,手中则多出了一小束花来。霍布豪斯将花束分做一半,向他递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早已被那个遥远的过去所流放,却还是无法从无边的阴影中挣脱。他觉得仿佛有难以抹去的印记写在他脸上,厄运包围着他,他又在厄运的迷宫里作茧自缚。

    然而这都是后话了。尽管时间进行得仓促,拜伦在瞬息间便结束了他纷扰的一生,但很多事讲来还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包括他在自述时所提到的如前文那样疯狂的罗曼史——但这一切很快又被埋没于历史当中。

    而霍布豪斯,他的那位忠诚的好友,的确很难解释、也很难想象自己真的像过去某个朋友嘱托的那样,看着这个迷茫的青年走完他飘摇的一生。他为这个人所做的倒数第二件事就是将其最后的坦白付之一炬。当那位出版商的默里先生问到时,他如是回应:

    “默里先生,您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吗?”

    “回忆录,霍布豪斯先生,一本有关他往事的回忆录。”

    “那您知道,他清楚自己写的是什么东西吗?”

    “这我恐怕无以奉告。”

    “就是因为他不希望自己明白,于是认同了自己生命的界限。如果他能够明了的话,就坚决不会写出这些文字来。”霍布豪斯坚定地说道,“有些东西对于生者和死者的意义是不同的。如果他还活着,他会认同我将要做的事。”

    烧毁这些笔稿的时候,霍布豪斯将他从拜伦葬礼上带来的一束花取出半数投入火舌中。



十八、


    “司令,一切都按您吩咐的做好了。”

    “很好。”

    “那位班克斯先生,是您的什么人呢?也和您前面讲的那些故事一样,是您的恋人吗?”

    “不,朋友而已。”

    “能让您剪下一缕前发相赠的友人,一定各位珍重吧。”

    少年平静地对仰卧在床的司令先生说道。他冷漠地立在白色的帐房里,空气中弥漫着热病与死亡的气息,这是他熟悉的味道。

    “我不清楚……但是这世上还能让我珍重的人,已经不多了。”

    少年低下头,却不是望向司令苍白的脸。他的目光停留在病人的胸口上,符合这个年龄段的欣喜的神色第一次浮现在他的面孔上。

    “班克斯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他才应该是那个恰尔德•哈罗德,而我不是——我是一个唐吉诃德。”

   少年没有打断他。他看得入迷了。

    “为什么不把纱帐拉紧?”司令问他,“外面的阳光太温暖了……温暖得令人作呕……”

    这一次少年并没有立即执行命令。他抬起手臂,朝着阳光射入的方向指去。光线汇聚于病人的胸口。

    “您的胸前,开着一朵玫瑰呢。”

    “是啊,你说的是。”司令将右手遮盖住胸口那枚心形红玛瑙的光辉,“这让我想起他,想起他们......可是这些人现在在哪里呢?他们每个人都像是开在我胸前的玫瑰花:纵然枯萎了,却还要将利刺深深地扎进我心底。所以在最后的最后,我意识到自己是一座荒芜的花园。”

    他凝望着少年,发现对方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有时变得像克莱尔那幼稚的脸,仿佛守在他床边等候他顽劣的指令;有时又像尼可罗天真的脸,仿佛等待他振奋过后的下一次欢愉。当埃德勒斯顿的面孔停留在那里的时候,他潸潸地落下泪来,烫得他目眶作痛。

    “我从前拒绝过一个叫特雷莎的,我自认为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而我现在的夫人呢?她也叫特雷莎,甚至比前者现在的年龄更小。我从前纠缠过一个叫克莱尔的,我自认为难以忍受的野丫头。对,克莱尔,和我很久以前、但几年前还曾偶遇过的那个喜爱的人有相近的名字。这些都让我觉得可怖。因为命运将我压制,厄运将我追逐。可是......纵使是知心的、赏识我的朋友死去了还会再有,可是再也没能有任何一个人向你那样了——埃德勒斯顿,为什么你要从我的生命里一闪而过,留下的不是耀眼的星迹,而是血染的伤痕呢?”

    少年平静地听完他狂热的演说,无奈地回应道:

    “您又在说胡话了,司令。我这就去找医生来。”

    “不!不要叫我司令。”病人失去理智地喊道,“你快去请死神来吧,我有话对她说!”

    “您疯了。没有死神,死神也不是女人。”

    “不……她是!她是马克里夫人的一个女儿!”

    病人猛地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手枪,对准少年的眼睛。两把匕首顺着床沿砸落在地。帐外的警卫灵敏地察觉到了这一切,他很快就会代替少年将医生请来。

    “您绝不会对我开枪的,因为三天前您刚刚向我示爱。尽管我知道这其中并没有爱,因为您根本不清楚爱为何物。”少年说道,“我单知道拿破仑和苏格拉底都不能给人们带来幸福,可从没有见过您这样的领袖——一个被荆棘和蔷薇绊倒的骑士,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方才一系列复杂的动作业已耗尽了病人的全部气力。枪从他的手中脱落,他他才发现自己浑身是血。地面上的血盆也被打翻,淡淡地尘埃中混杂着浓重的锈腥味。

    “埃……”

    “我在这儿。”那个他已经无法辨认的青年,俯下身去,凑近他变得灰暗的双眼。

    他失去重心地仰倒在床铺上。站在生与死的界限上,他的脑海里涌现的不再是灵动的诗句、与时政的叫板、抑或帐外正在整顿中的军队。他唯一怀念的不是在人们口中接近神明或接近魔鬼的岁月。而是当他坐在他心仪的校园里,与最信任的朋友一起读书,和最纯真的恋人互换情书的日子。他并非是发觉他所拼搏一生的事业不再重要,而是那些原本能让他如普通人般幸福平缓地度过一生的要素已不复存在。无论是他对埃德勒斯顿的誓言、马修斯的理想主义、还是搪塞希腊故人的借口,一切都虚伪到令人发指。

    人生的浪漫,早早就走向消亡。

    “乔治。”那人又变了模样,转而说道,“请不要厌烦你这个本来的名字。你变了太多,扭曲了,不再像是你自己了——那些你营造出来的名号依旧会留给世人。而你呢?请那个作为普通人、也曾有血有肉的你,现在随我一起离开吧。”

    他平和地直视着对方的双眼。随着金色的涡流开始绕虹膜旋转,他瞳孔的两极逐渐变得尖锐,直至被磨成一根竖立的针。

    希腊军的司令——诺艾尔·拜伦勋爵就是这样离世的。尽管他麾下的将士们寻不见那刺死他的针具的痕迹,却可以看见从他心口喷溅而出的鲜血汇流成河,注入冷谧的地中海。


「The End.」


后记(含考据)随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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