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坏掉了。

© Ashlie Lyc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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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伦中心】罗曼蒂克消亡史 Ⅳ

【写在前面】


摘录:“但是,从你救我上岸的那一天起,才是我人生走向毁灭的开始。”

*请勿过分关注本篇可能出现的bug。
*露骨描写有。
*ntr预警,ntr预警,ntr预警。


上一篇:第三章 

【正文】

十一.

    这样天昏地暗的时刻,已经很少能见到急驰而过的马车了。
    灯火、温暖与喧闹都是被漆黑的高楼厚壁挟持着的,留给街道的只有空旷、清冷与沉寂。纵使到了如此时分,凝结在白日中的迷雾仍然久不散去,就像泰晤士河对岸的工厂中的蒸汽机那样,永不停止转动。在伦敦这样的城市里,疲倦和糜烂属于不论贫穷或富贵的一切。有人醉酒是为了欢愉,有人则是为了一解千愁。
    仅仅是车轮碾过未枯的水洼时的一个趔趄,连街边摇摇晃晃的醉汉也要惊得避让三分。这冒失的马车夫究竟是接待了哪位焦急的主儿?如果此时街头站着一位头脑清醒、愿意停下来静静观望的绅士(当然,在这里是绝乎不可能的),他就能瞥见车厢里正坐着一位派头十足的年轻贵族,身着新裁的礼服,头带高帽,是标致的乔治•布鲁曼尔式花花公子。他这般迫不及待,是急着和哪位心上人约会,还是由于一些见不得人的原因从幽会现场赶走?这些都有可能。但以上猜测要是换作我们真正的主人公之一,斯科罗普•博德莫尔•戴维斯,可就是在凭空诬陷了。
    比起和某位姑娘发展一段传奇之恋,数学、赌博以及和哥们儿混在一起更让他感兴趣——当然,口吃的问题严重地影响了这位公子的女人缘。戴维斯不过二十岁出头,和他将要见的几个人一样,都是剑桥大学的学生——除了查尔斯•斯金纳•马修斯属于唐宁学院以外,剩下的人都算是三一学院的风云人物。戴维斯虽然长了一副轻浮的面孔,但为人冷静、思维缜密。也许正是擅长数学的原因,使得赌台上的他百战百胜,连他的朋友,那个早早就继承了爵位的乔治•戈登•拜伦,也为了和他一决高下而努力提升博弈技巧,即便另一个安分守己的朋友霍布豪斯会因此很生二人的气——上文中所提到的四个人,不仅仅是同一所大学的同学,更是校园里最密不可分的一个小集团。这个集团几乎完全围绕着比其他三人年轻几岁的拜伦而建立。作为圈子的中心,他被戴维斯等人如家弟一般看待。
    由于自己的迟到,其他三人或许已经开始了狂欢,只是这次聚会由那个猖狂的威廉•约翰•班克斯发起,多少让人有些放不下心来,戴维斯如此想道。
    与此同时,拜伦、马修斯、霍布豪斯等人已经坐在远处一栋楼宅中的小酒馆里。这里与其说是酒馆,不如说是建在贫民窟里的沙龙。狂舞的人、醉倒的人、为了举杯同庆而站起身来却被桌沿阻拦的人,在拥挤的人群中来回穿梭的矮个子店伙计,一旁吸着长烟杆的大腹便便的店主人,在粗犷的臂弯里妩媚地扭动腰肢、也陪客人喝得酩酊大醉的舞女……酒馆里狭小、昏暗、密不透风,到处是酒气,到处是浓烟,还有骰子转动的摩擦声以及纸牌重重摔在桌面上的巨响。这种地方粗俗不堪,但欢乐非凡。坐在这里的大部分人,白天活得像一位严肃的修士,夜晚就来这里寻找他们的上帝,并笃信这里就是天堂。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忽然于今天迎来了四位稚气未脱的客人。他们从一开始便表现得彬彬有礼,即使醉如烂泥也不忘舍弃带在身上的那份浪漫情调。等附近的客人们狂吼着要在赌局上增加筹码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年轻人用高出几倍的声音饱含感情地背诵道:

    “看见自己的亡骸草草掩埋,
     看见自己的功名散作清风。
     ……
     他们都哀叹诗人舍弃了竖琴,
     他们的名字将湮灭无踪。①
     ……”

    就在这迷糊的狂语接入尾音的几秒空隙里,全场霎时间鸦雀无声。片刻过后,人们轻蔑地摇摇头,再次投身于不见天日的畅饮当中。
    乘兴吟诗的人就是威廉•班克斯。他身边坐着醉得不省人事的乔治•拜伦,对面是不沾酒的霍布豪斯和摇着骰子生闷气的马修斯。班克斯摆着头,嘲笑身后俗夫们的反应,再次开口说道:
    “现今我们的拜伦也是法律上肯定的成年人了。既然大家都已经成年,所以今天呢,我想带大家一起感受一下成年人的生活——”
    “我们现在懂了,所谓成年人的生活就是这样肮脏无趣。”马修斯咂咂嘴,嘲讽地打断他。
    “是啊,是啊——肮脏……无趣……然而刚刚步入社会的我们就要去承受这些不堪的东西啦!”班克斯举起酒杯,对着混浊的光线凝视杯中的液体,“你们说,像我们这些,有钱有地位、还混出了个高学历的伦敦少爷们,将来能做什么?进上议院,没准当个首相?还是开家工厂,做个收人稳定的资本家?或者……进军队打仗……唉唉,这个我倒是很能接受——不过我啊,更想做个自由旅行家。不是当殖民地首领——不是,绝对不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干这种勾当的。我只是好奇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说不定到埃及去,我还能再挖出个方尖塔,到时我就要把他安置在……”
    “那种地方那么邪气,我是不肯靠近。”
    “邪气?……对,邪气!南欧流行的恐怖传说真的太有意思了!你能想象吗?那里的人相信,有一种长着一双魔眼的人,只要看了他的眼睛,就会受到诅咒——”
    “这难道不就是美杜莎的传说?”
    “比起石化,难道不是生不如死的厄运更让人心惊胆战?”
    “哦?”马修斯傲慢地挑了挑眉毛,“我不信。就和不相信上帝那样,我也不相信魔鬼。”
    “如果你能亲眼目睹的话,是一定会相信的。”
    “没准是这样。圣经里有不相信上帝的人,于是上帝亲身下凡证明自己的存在。不过这种事情我没有亲眼目睹过,更不会亲身经历,自然不会相信。”
    “信不信由你。”
    班克斯学着他的样子冷笑一声,结束了这个话题。
    但凡是和查尔斯•马修斯对上话,班克斯就不由自主地要和他拌起嘴来。但这一次并没有怒火中烧,也没有用酒水继续麻痹自己。他只是不停地把酒灌给靠在自己肩头的拜伦,这小子看上去几乎是要休克了。
    “班克斯先生,不要再给拜伦灌酒了,他喝不了这么多。”马修斯抵不住愤怒,开始向班克斯发起警告。
    “我——怎么——就喝不了了?”
    沉默已久的拜伦忽然苏醒过来,嘴里不明所以地念叨着。
    “哎呀……骰子,骰子……明明是娱乐道具,怎么就需要计算呢……一想到数学题我就头疼……怎么博弈之神还缺席了呢?我想和他比试比试——他不在这儿还玩什么玩?——啊?玩什么玩?我说了——都不要玩了!听见没有?”他抓起桌上的一枚骰子,将其丢进满溢的酒杯中,“漂啊,漂啊……斯金纳!你看看,这像不像你游泳时的姿势?我都跟你讲过多少遍了,不要这样游泳……你游得太快了,离水面太高……这样,这样……会淹进水里的啊——我可是……忧虑得不得了啊……”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霍布豪斯嘴里小声念叨着,无奈地闭上了双眼。

    另一边,戴维斯已经赶到了酒馆门口。他浅浅探头朝店内打量,本以为是什么社交舞会的他感到万分失望。看到伙伴们如痴如醉地聊着天,他倒也不是觉得羞愧难当,只是满心忧虑,却又不敢贸然闯进去打扰他们。
    “您是戴维斯先生吧,拜伦勋爵的朋友?他们好像等您很久了,就先自行开始了。”
    一个声音从不知名的地方柔柔地飘来了。只是短暂的两句话,对方的语速并不快,而是极清晰地将每一个单词的咬字发音发挥到极致。像天使一样纯洁的、圆润的、天籁般的音色,像敲击玛瑙做的键盘乐器似的空灵,如果他在唱诗班的话,一定是明星一样的人物。这声音的来源这样近,戴维斯却不曾发现它的主人就蹲坐在黑暗里,在一旁的楼道里窥视着他。
    “你……你是?”
    “约翰•埃德勒斯顿。”
    戴维斯终于得以在一丝光线的指引下看清对方的面孔。乌黑的短发与瞳色,全部被黑暗所吞噬,只有白得发亮的肤色,焕发着圣洁的光芒。已经不能再用更浮华的辞藻去形容少年的美了。如果有的话,那么就全部用去赞美他的声音吧。他安静地蹲坐在小酒馆的门前,好像是天堂的守门人临时下界到地狱来值一个夜晚的班。
    “拜——拜伦身边没缺过女友。为——为了你,他现在也不要什么女友了……你们一直是——是恋爱关系吧?”
    “您为什么不进去?”
    埃德勒斯顿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戴维斯为此也转而反问他:
    “那……您呢?没有被邀——邀请吗?”
    “不。我就是喜欢这样在外面静静地看着他而已。过去他说,只要不和别的人同流合污,就可以一直保持内心的纯真了。”
    “那……那么,你愿意相信他的内心,也和你一样纯真吗?”戴维斯把帽子摘下来,于埃德勒斯顿身边坐下。他温情地说着,遥望着室内他的朋友们。“面对着觥筹交错的的名利场,聪明的人永远不会失掉他的本钱。”

    此时,内心郁闷的马修斯也差不多喝得半醉。见拜伦已经背靠班克斯昏睡过去,他再次大声警告:
    “不要再灌他酒了!班克斯……上一次我眼看着拜伦一口气喝下三瓶葡萄酒,还是你笑他写的诗像儿戏一样的时候……”
    “竟然因为我的两句批评就难过成这个样子——啊,乔治。可爱……真是可爱……”
    班克斯放纵地笑着,爱怜地揉着青年棕黑的卷发,然后挽住他的面颊,旁若无人地吻住他的嘴唇。
    就是这样的瞬间,却有一个人——从头至尾都不温不火的霍布豪斯忽然感到了内心的悸动。他固然觉得班克斯讨厌,觉得拜伦正可怜地被人摆布着。但当背后的一切是如此黯然、混乱和丑陋时,这接吻的场面竟被烘托得如此壮观,仿佛世界都在他们身后产生了裂痕,只有他们被艺术品展馆的玻璃保护着。欲望的纠缠,在一名节欲者的心中化作难以言说的悲伤。
    霍布豪斯和戴维斯各为他们眼前的景象感触着。然而除过那个已经失去了意识的拜伦,就只有一个人仍觉得这番景象令他怒不可竭。
    “哎呀,这个混蛋——我看你早晚都要被政府驱逐出境!”
    马修斯气恼地跳到凳子上,抡起随手摸到的酒瓶,朝班克斯砸去。

——
注释:
①出自司各特《末代游吟诗人之歌》

十二.

    远在亨利六世时代,由于轰动全国皇室离婚事件,几百座天主教修道院被一纸令下全部废除,而这些地产则在日后全部被贵族们占为己有。纽斯台德修道院,就于这一时期沦为遭遇瓜分的一部分,并成为拜伦家族世代继承的土地。而它现在的所有者,第六世拜伦勋爵,则不过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大学生。他喜欢听凭自己的喜好将屋宅装饰成毛骨悚然的风格,有些作风也令仆从们感到诧异。当他的朋友们聚集于此的时候,他甚至勒令仆人们减少在各个房间中的穿梭,以营造出寂静与恐怖的氛围。
    事实上,并不是他的所有朋友都能接受这位奇怪勋爵的嗜好。比如约翰•霍布豪斯,就是一个憨厚老实,不太能承受惊吓的人。与其他两位好友被邀请至纽斯台德的日子里,他们"剑桥四人组"总是狂欢到深夜三四点种之晚。通常在这个时候,即便有吩咐仆人做事的需求,也已几乎是百呼不应了。二十多分钟前,马修斯自告奋勇去地窖里帮大家取葡萄酒,然而现在仍不见踪影。霍布豪斯担心坏了,决定端一副小小的烛台前去寻人。
    站在纽斯台德的长廊里,或许才能感受到什么叫做绝望。殷红色的绒毯像是浸满了鲜血一样。霍布豪斯与这一抹微末的烛光作伴,但这烛光似乎有魔力一般,就要给两壁画框里人像的眼睛涂上高光,让他们不怀好意地活过来。
    等会儿一定得和拜伦说说,不能让他再把这样悚人的装饰品挂在家里了。霍布豪斯如是想到。因为他看到那高高悬起的人头骨,有时是一只骨化的胳膊,据拜伦所说这都是真人的尸骸——这些东西令独身一人冒险的霍布豪斯背后发凉。等到他在走廊的尽头见到一口石棺时,冷汗已经攻占了这位年轻文学士的脊梁。
    白天参观这石棺的时候,它还只是像一具马槽那样平平无奇,惹得戴维斯结结巴巴地挖苦它。然而到了这样月黑风高的夜晚,一切都显得那样可怕。霍布豪斯似乎从潜意识里看到了石棺与棺盖间错开的裂缝......不,不能胡思乱想,不能让心魔占了上风......但是棺盖确确实实被打开了!它正在移动,里面是空洞的深渊......不,有尸体在里面!
    霍布豪斯通常不会是那种惊声尖叫后慌忙逃窜的人,或许是因为他已经被吓到没有知觉了吧。棺盖被打开了百分之七十,忽然一个盖着面巾的僵硬的身体立了起来,扑向定在原地的霍布豪斯。啊呀,这个没出息的家伙,瞳孔张得比窗外的满月还要大!马修斯摘掉盖在脸上的布料,使劲摇晃着僵成一根柱子的霍布豪斯,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回到厅室门口,拜伦还在与戴维斯对弈。他满头大汗,紧张地盯着桌前的局势。
    “我……我都给你放水了,你怎么还……还赢不过我?”
    “让我再试一局……哎!你们两个终于回来了!”
    戴维斯顺着拜伦惊喜的目光望去。一个是马修斯,泛红的脸颊上带着尴尬的笑容,还在不住地跟身边人道歉;另一个是霍布豪斯,面色煞白,似乎根本没将对方的话听进去。
    “你们两个干……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消失了这样久?”
    “不会是遇到鬼了吧?”拜伦附和道。
    “你……你府上还住着鬼?”
    “别不信,我见过的。”拜伦坚持说,“你忘了我们家的府邸是怎么来的了吗?当年不少僧人被迫害至死,有的时候我确实能看到可怕的黑衣僧从窗前飘过……”
    “哪里有什么鬼?当然是取葡萄酒的事!”马修斯恢复了不紧不慢的态势,“只不过发生了一点小意外而已。我承认是我的错,我先自罚一瓶。”
    “你是……是不是又用恶作剧吓霍布豪斯了?”
    “又”这个字眼逗笑了拜伦。马修斯这位古怪的绅士,过去那些扬言要把霍布豪斯扔出窗外等等的事总是把那位老实的朋友吓得不轻。不过马修斯和霍布豪斯虽然性格不合——这让他们两人在一起时显得很怪——但他们都是善良、有志向的人,在很多意义重大的事情上,他们总能做到意见一致,这确实很可贵。
    “没事,我原谅他。”霍布豪斯恢复了些血色,与马修斯一起于沙发上落座。
    “到底是怎么回事?”拜伦问道。
    “我去取葡萄酒的路上,再次看到了那口石棺。”马修斯摇晃着酒杯,煽情地讲述着,“那一瞬间我突发奇想,想要像个死人一样回望我的人生,并以悲情的姿态审视我的未来。”
    “你在想作为贵族能不能进下议院?”
    “这何苦呢?”马修斯摇了摇头,“我把自己视作人民的英雄,人们却把我当做贵族阶级的卧底。”
    “那……既——既然我们都已经成年了,还——从剑桥毕了业,岂不是很快就要陷入什么党派的纷争当中去?”
    “在那之前不是还有一点时间嘛,足够我用来享乐了。”
    话题转移到了有关接下来两年的活动安排上。实话说,拜伦是四人当中最先有了主意的人,即便他真实的想法可能会令其他几人不太高兴。但他已经下定决心,也不希望对朋友有任何的隐瞒。
    “我想我接下来会去地中海沿岸旅行吧。”
    拜伦以饮酒的姿势来掩盖自己发言过后的尴尬。朋友们果然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健谈的马修斯最先开口了:
    “你不会真的听了那个班克斯的话了吧?”
    “不。”拜伦否认道,“是我自己想去。我至今甚至没有离开过英国,而那里又是我纵观整张世界地图时最向往的地方。”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应该叫上霍布豪斯跟你一起去。”出人意料的是,马修斯并没有要阻拦他的意思,“那里兵荒马乱的,对吧?总之南部的人听上去似乎很邪恶,而你长得这么白净,万一那边的人图谋不轨呢?”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安排,我想我会陪着他去的。”霍布豪斯说,“不过这种事根本不需要急着提上行程,考虑清楚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不过,那既然已经叫上了霍布豪斯,你们两个怎么能缺席呢?”拜伦笑着问另外两人。
    “我……我还有别的打算。”戴维斯有点紧张,其实是因为他的口吃令自己表现得像在撒谎。
    “我主要是对那里不感兴趣。”马修斯举着酒瓶说,“咱们反正是一辈子的朋友,来日方长嘛!你们总不会有人在哪一天忽然失踪,音信全无了吧?”
    “对对,大家是一辈子的朋友。以后还有机会一起去其他地方玩玩的。”霍布豪斯附和道。
    “我——想去瑞士!”马修斯眯着眼,用食指描摹对面墙壁上隐藏在一片黑暗中的世界地图,“爬勃朗峰,怎么样?”
    “好……好主意。”
    “刚刚霍布豪斯说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你们千万不要笑话我这个人多愁善感——但是我真的很受感动。”拜伦陶醉地讲着,“之前离开哈罗的时候我是那么不舍,加上由于住宿位满的原因不能进牛津,刚被监护学长卡莱尔勋爵带来剑桥的我一肚子怨气。但是我没想到在三一学院的生活是这么愉快,我可能……今后都不会这么愉快了。在剑桥,我找到了真正的友情……和爱情。”
    爱情。提及这个话题的拜伦忽然面颊发烫,埃德勒斯顿的影子就在他的眼前闪烁着。他想起些悲伤的事来,对大家说:
    “其实埃德勒斯顿已经离开剑桥到伦敦很久了,不过我还没有去看望他。他实在是生活不下去了,所以就离开了教堂。”
    “那……那他现在要怎么生存呢?”戴维斯担忧地问。
    “他说他已经提前在一家贸易公司谋得一职。但我不放心,因为这家公司并不经营得多么好,我想给那里投资点钱。”
    “真麻烦。你不能直接把钱给他吗?”马修斯说。
    “他不愿意,说要自力更生。在我把手续完成之后,全盘继承了家业,就可以把他带来纽斯台德了。在这之前,就先顺着他的想法来吧。我买下这家公司的一部分股权,然后移交到埃德勒斯顿的名下,他就不缺生活来源了。——好了,斯金纳,要不然你也来帮帮忙吧。”
    “啧啧,我真不想掺和你们这对情侣的事啊。”马修斯环抱着双臂,无奈地笑着,“好吧,我会想办法关照一下的。”
    “我也会……会试着帮帮忙。”
    “嗯,我也一样。”
    “行啦,”见大家都表了态,马修斯打趣般地说,“怎么就好像是院长马上要结婚,我们要随份子钱一样。”
    “我要是真的结婚,你们也得做我的伴郎。”拜伦接过他的玩笑话。
    “拜托,我……我倒是不行,我连话都说……不利索。”戴维斯不好意思地拒绝了。
    “天哪,我们的院长竟然有要结婚的打算!”马修斯装作惊讶的样子,再次打趣道,“行了,不和你开玩笑了。你有安稳生活的想法是件好事。”
    “你就不渴望安稳的爱情吗?”
    “我不是不相信上帝嘛。爱情我也丝毫不相信。”
    “真是不可思议的马修斯先生啊。”
    “我不仅不相信情人间的爱情,甚至连一切的爱都否定。爱无非是强加于道德的无形的枷锁,不过是给私利赋予了一个名分。你若爱一个人,往往是希望对方也同样爱你;可是恨一个人的时候,怎么就不希望对方恨你了呢?也许有圣人站出来,说:‘我只要我爱,不关乎对方爱不爱’,那你的爱岂不是和恨的性质一样,轻如鸿毛了吗?亲情也是如此,我不知道父母爱的是子女的什么。如果子女本人换作是隔壁家的孩子,指不定多少父母隔着墙说些嫌弃的话呢。亲情是血缘吗?那抱错了的孩子怎么讲呢?说到底还是给道德了一个名分,或者期盼着自己老来无忧罢了。我说爱情,实则永远在希望和失望中翻滚。所谓的爱不过是谎言,是神话传说里的向往罢了。”
    “但……但是,正因为有……误解和理解、破裂与重缘的互相贯穿,人类的情感才在复杂与矛盾中显现出美感。”戴维斯开始激动地反驳马修斯特立独行的爱情观,“如果按……按照你说得来,人间既无爱也无仇恨,那么也没有什么可以带动世界运转了……你我,都是冷漠无情的、仅仅会呼吸的石头而已。这个世上也不再有艺术,不再有哲学,也不可能生出反对它的思想……”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斯科罗普。”马修斯轻松地向后仰去,慢吞吞地说,“我只是认为所谓‘爱’的纯度还不够高而已。你可以说我是理想化的异端,但支撑我这苦闷无趣的人生进行下去的东西,是一种崇高的信念。这是一种我坚信,世上一定存在一个人的思想能与我的擦出火花,以此来照亮我的生命的人。精神的交流只有共鸣这一条路,因为它不是爱情,所以它无法奢望,无法求其改变。事实上很幸运,因为我所形容说的这个人,大概就在我的身边。”
    拜伦的神态和动作定格在他举杯欲饮的刹那间。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发烫的皮肤、沉默且衰弱的神经,和剩下三个人一起,怀揣着各自的心事,在寂静黑暗的凌晨三点钟。
    “……对了,那明天怎么安排啊?”霍布豪斯率先打破了被哲学气氛渲染时的沉默。
    “我想练练拳击了。不知道能不能和院长的熊朋友决一高下。”马修斯又迅速切换了神情,恢复了平日里的活泼。
    “如果我养它的目的是为了这个,那么我还可以将文学硕士的学位也让给他。”
    拜伦说着,饮尽杯中的最后一滴酒。

十三.

    四人组的其他三个人总是评价斯科罗普•戴维斯如黑猫一般敏捷且警觉。他混在咖啡店门前的众多桌位与人群之间,以一张宽大的报纸遮盖住自己的面孔,不知实情的人或许还以为他是名私家侦探呢。
    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对面一栋不高不矮的小楼。如果常住这里就会知道,此楼是一处风月场所,虽极少见有女人出入,却整日能感受到女人的氛围。戴维斯当然对于这一行了解甚少,他自认为——当然也一直被认为是正人君子,只是默默地揣测:也许只有营业比较好的,才能有出门揽客的机会。
    戴维斯放下报纸,从皮革小包里掏出一台小巧的望远镜。那些顶着一头鸟窝般乱蓬蓬的卷发的烟花女子,明明胸脯并不丰满,却还要用丝带尽力勒出一个完美的胸型——远处窥视着的戴维斯看到她们,觉得连自己都要喘不上气来。就在这时,他的目标出现了,并且与那些与顾客边走边搔首弄姿的女子不同——两人间隔了足足半米的距离,肩并肩走进了那栋神秘又风情万种的建筑。
    如果猜测没有错的话,他需要等多久才能等到这场云雨之事的结束?如果现在就靠近,会不会也被误认为来客,被某位烟花女缠上?戴维斯的计划一时被打乱,可长久地用望远镜窥探又实在不雅。他转移到了距离更近的一处店家,重新开始他的勘察。
     时间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被盯住的客人前脚刚刚离开,戴维斯就迫不及待地冲进楼里。他无视了走廊里几个姑娘抛来的媚眼,径直来到老鸨驻守的前台。只见那是个又高又壮,涂了厚厚的妆底的老女人。她脸上的妆粉被卡进堆叠的皱纹中,正在嚼着一盘油乎乎的点心。看到衣着打扮不菲的戴维斯前来,她顿时开颜,客气地说:
    “哎呀,客人您今天真是赶巧了……看模样没有见过呢,是第一次来吧?”
    “您好。”戴维斯紧张地咳嗽两声,身体前倾以靠近这老女人,并压低了声音说,“您们这儿可以让男人接待的吗?”
    “啊!——是——”鸨母佯装激动地惊叫了两声,也学着戴维斯的样子凑近他,用压低了的声音回答,“有是有,刚刚还来过一个呢。不过您应该清楚,这要是被发现了,咱们三方都没有好果子吃……所以呢……这钱……”
    “您说多少就……就是多少。”戴维斯大方地说,手伸进带来的皮革钱夹中,这个动作可把女主人乐坏了,“我就要接待过刚才那人的少年。”
    “行,没问题。”鸨母乐滋滋地数着钱,对他说,“只是您要先等一等。这前一位刚走,您总得让他收拾一下才行呀。”
    “不必了。现在就带我去他的房间。”

    鸨母一直带他走至走廊的尽头,才毕恭毕敬地退下。戴维斯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门推开,污秽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房间极狭小,几乎都要被一张床所占据。如果不是因为木地板坚硬、牢不可破,大概也会像床单一样布满无序的褶皱吧。混乱的床单、揉作一团的衣物、还有鸨母脸上的皱纹……这一切,都是鱼水之欢过后未尽的涟漪。戴维斯愈感到眩晕头痛,就愈加显得冷漠镇定。
    ……
    “戴维斯先生?”
    ……
    啊,还是那个空灵的声音!但是它已经不再纯洁了,天堂的守门人被诱惑进了地狱!他想到这天籁之音要化作放浪的、甜腻的喘息与呼唤,和床板摇晃的吱呀声杂合在一起,内心就受到剧烈的撼动。
    “埃德勒斯顿,我打赌你根本不是不愿意在聚会上露面。”他倚在门框上,心中燃起怒火,“你是害怕见到班克斯。”
    “您愿意冷静地听我任何一句解释吗?我不求——”
    “不愿意。自从班克斯告诉我他在这里遇到你接客的事我就根本没有办法冷静。”
    “戴维斯先生……”
    “埃德勒斯顿,你究竟有多缺钱?”
    “不。这种冒险的营生,我却几乎拿不到多少钱。”少年赤身裸体地倚在床头,面颊红扑扑的,却不见一丝羞耻感,“我是自愿的而已。您呢?想不到您也有这种爱好。”
    “拜伦知道这件事吗?”戴维斯依旧冷峻地问,“暂且不说你的灵魂就此堕落了。你现在正做的是要上断头台的事。”
    “那你想怎么样?不然现在就来取我的首级,盛到盘子里献给他吧。”
    埃德勒斯顿的语气中毫无悔悟,但掩盖不住心死一般的悲伤。他和拜伦从未有过矛盾,一定不是直接的感情冲突将他打击至此。戴维斯稍稍软下心来,在床沿坐下,想要心平气和地同他交谈。
    “你我虽……虽只有一面之缘,但我和拜伦是亲密无间的好友。每一次他欣喜地和我们提起你的时候,我都坚信你们之间的爱情……是世界上最纯粹、最无瑕的。”
    “然而呢?他离开的那一年——不,照理来说从我们相识过后我就意识到了,只不过那段时间加深了我的认识:我根本没有办法对女性产生任何感觉。我甚至失去了亲生妹妹的爱怜和保护欲,只妄想着和这个人在一起。一旦他不在身边,我就感到生不如死。为什么呢?因为我真正的生命就是他给予的,那么他也有能力让这一切都化作乌有。”埃德勒斯顿带着绝望的笑容,冰冷地说。
    “那……那么!既然你这样地依恋他,为什么还要做这么对不起他的事?”
    “这并没有谁对不起谁的问题,戴维斯先生,我们是精神上相爱的,这和肉体有任何关系吗?如果非要纠结的话,我是吃亏的那一个。您有想象过吗:您的爱人对您什么都好,可就是不同意和您在一起像正常的情侣那样亲热?……”
    埃德勒斯顿缓缓靠近戴维斯,而对方并没有刻意躲避他,可能是不认为埃德勒斯顿会一时做出过分的事情。但双手已经攀上两肩,少年娴熟地跨坐到他身上。戴维斯没能稳住自己的身体,就这样被埃德勒斯顿推进柔软的床垫里。那双美丽的眼睛凝视着他,两人被隔开一只手臂的距离。
    “在——这个时代,我们做很多事都不是……自由的。”戴维斯面色凝重,言语又忽然变得出奇的流畅,“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只对女人有感觉的人。在我身边有很多拿男人之间的这种事做玩乐的人,我打心底瞧不起他们。但是拜伦不一样……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这是对于我而言的……重要的是,他爱你。我知道这一点在法律上,包括在道德上都是不被允许的。但我选择尊重他,尊重爱的本质,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今天这样苦口婆心地劝导你:首先,不论男女,做肉体生意都是可耻的;其次,你玷污了我们旁观者眼中男人与男人之间可能存在的纯真的爱情;最后,你会因此毁了自己的一生。拜伦……他那么敏感、脆弱,你会让他于痛惜之中谴责自己一辈子。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我最好的朋友陷入悲伤的折磨。”
    “是吗?您的话可太让我感动了。”
    戴维斯看见他红了眼眶,但语言仍旧硬气,好像根本不将自己的劝解放在心里,傲慢又虚伪。难道他心目中与美相挂钩的那个少年,就要这样堕落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欲望的奴隶了吗?他想起自己才定做好不久的新衣服被两人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染上了污痕,于是用加倍的力气将埃德勒斯顿反扑在床上。本来只是想着把他按在身下的戴维斯,却直接因为失手而扼住了对方的颈部。埃德勒斯顿从窒息的痛苦中挤出一抹苍白而又沉醉的微笑。
    “所以我做这一切只是在补偿自己罢了。拜伦可以找女人泄欲,可以像过去那样随便找一个理由抛下我离开,而我什么都没有。况且我已经这样了……哈……没有任何前途可言。正是因为看不到未来,所以才奢望着他能至少把我普通的恋人看待……”
    埃德勒斯顿抱住戴维斯的后颈,就要靠近他的双唇。那条光滑洁白的右腿也搭过他的肩头,触及他的脊背。不过戴维斯还是斯坚持抵住了少年的一系列动作。他握住埃德勒斯顿的脚踝,艰难地站起身来。这个动作虽居高临下地疏远,但却令埃德勒斯顿感到格外兴奋。戴维斯觉得自己就像是拎起了一只小羊羔——而这眼神中欲求不满的、魅惑的光闪烁着,他一定是由公山羊变幻而来的吧。
    “您浪费了您的金钱,也浪费了我宝贵的时间,先生。因为我想要做的这件事一刻也不能停下来。您今天真是扫兴。”
    “埃德勒斯顿……”戴维斯还没有放弃,他继续艰难地说,“我知道你当时一……一定是被人骗了,才走到今天这步的。难……难道现在还有威胁你的人吗?”
    “也许过去确实是有欺骗的因素在,但是我现在完全是自愿。”埃德勒斯顿回答,“夏娃吞食禁果之后不会觉得是蛇欺骗了自己,因为她找到了另一种形式的幸福。”
    为什么拜伦和埃德勒斯顿会走上今天这样背道而驰的道路?戴维斯回忆着那天在纽斯台德的夜谈,他与马修斯的辩驳……戴维斯痛苦地将这一切联系起来,他的思想快要扭拧到一起。
    纵然是索取也不能完完全全地满足,对于像他这样的局外人而言更是如隔障幕。或许他现在看到的就是埃德勒斯顿本来的模样,他并不无耻,而是他的追求本身如此,要怪只能怪罪自己过于高估了他的纯洁度。但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义无反顾地为了不切实际的追求而堕落呢?戴维斯无法理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变相的、复杂的、深入骨髓的爱,能将一个人的生存与世界观全部颠覆。他愤怒、忧伤,既满怀怜悯又恨不成声。
    “我不反对您厌恶我,先生,因为我……是个娼妓嘛。但您要明白我我在这里不是为了钱,仅仅只是补偿自己而已。可刚才被浪费掉的时间可怎么办呢?您也不想这样白来一场吧。我听闻你们赌徒都是热爱追求新奇和刺激的人——现在想来能被我爱人的挚友碰一碰,也是足够幸福的事呢……”
    “你说什么?”
    “您要是还生我的气,尽管对我的身体做出惩罚吧。”
    他最脆弱之处,因为一条腿被提起的姿势而展露无遗。戴维斯的目光没有盯住那里一丝一毫。他很讽刺地笑了。
    “我理解你的意思了。如果只是揍你一顿的话,还不足以发泄我的心情。”
    他放开了他,毅然朝门外走去。
    “我是个赌徒。但如果换作是我,绝不会像你一样去尝试赌上命的东西。我还是希望,你能再……再好好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了。我今天就给拜伦写信。今后我们再无瓜葛了。”他淡漠地说。
    戴维斯还是顿住了。离开之前,他转身回望。埃德勒斯顿倒在那一片狼藉之中,胸脯随着呼吸的扩张而上下律动着。
    “那我拜托你,如果日后你万一出了,不……不要提前拜伦的名字。”
    “不提……不会再提了……”
    戴维斯最后说得这句话令埃德勒斯顿彻底感到绝望。明明他才是可以用生命来保护所爱之人的那个人,但是他的这种感情在旁人看来竟然是如此地轻描淡写,甚至似乎自己是埋伏在爱人身边的定时炸弹才对。埃德勒斯顿本想着自己虽然已经迈上了不归路,但他很快就能像拜伦曾经许诺得那样再一次获得新生——然而全部都被揭发了,一切都陷入绝对的黑暗当中。即便拜伦决定毅然站在自己身边,他也一定会因为自己的过错遭受名誉危机……
    在这场以性命和情感为孤注一掷的赌局里,他是不是就要输了呢?他恨把自己带进这个无底洞的人,恨还没能接受爱人的改变就滥欲成瘾的自己。他恨门外叽叽喳喳的娼女们,恨这个给他的爱情判了死刑的世界。他的结局,是不是就要化作拜伦诗中的一个女名,成为未来困扰他读者们的未解之谜?
    命运是一个可笑的东西。难道拜伦当初选择留在剑桥,那个幼稚、顽劣、自卑且挂念着别人的人,就能保护得了他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份感情就能持续到最后,或说哪怕和平地迎来终局吗?他一次又一次地陷入绝望的涡轮中去,要命一般地距离咳嗽着,疼痛到快要把肺叶都全部吐出来。
    “我们难道不是,为救赎彼此而相遇的吗?”像是拜伦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但是,从你救我上岸的那一天起,才是我人生走向毁灭的开始。”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埃德勒斯顿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



——

*大学时期的拜伦会在作品被攻击时买醉。

*纽斯台德的来历如文中写道。(宗教改革的知识很好用阿里嘎多)僧人灵魂事件曾在《唐璜》接近尾声的篇章中描写过。

*在拜伦还没有离开英国的时候,埃德勒斯顿就被揭发有wx行为以及同多名男性有绯闻关系,这是确凿的事情。鉴于以他的身份很难做到与“多名男性”有染,一些文章中怀疑他实际上是在做肉体生意。

*马修斯不是不会游泳只是游泳技术很差,拜伦和戴维斯都这么觉得。

*纽斯台德的聚会参照了马修斯本人信件的记录。拜伦就是在家里放了一口棺材,马修斯躲在里面吓唬霍布豪斯。



下一章: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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